朱淑娟--孤獨的溫柔

看到陳老師,多半在記者會、或抗爭場合,她的身邊總是圍滿一圈又一圈的記者、心疼她的朋友、當然還有來者不善的警察。她通常沒什麼打扮,低著頭翻開一頁又一頁資料、一遍又一遍急著說「這WiMAX執照不能發啊!」

擠在人群中的我,拿著筆記本焦慮地想記下她所說的每一句話,但她控訴的聲音往往細弱地淹沒在沸騰的空氣中,化為空氣的聲音充滿濃濃的孤獨感,隨即消失在無盡的蒼茫中。

後來跟陳老師比較熟了,知道她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,先生是名醫、一雙優秀的兒女,她自己是大學教授,典型社會頂端的家庭,她比任何人都有資格過優渥的生活。但她卻願把幸福與眾人分享,心甘情願讓自己走進分崩離析的世界。

我想,能夠把幸福分享出來的人,心中一定有大夢,她相信這個世界有公平、正義、是非、黑白,而且只要努力,就能讓每個人像她一樣得到幸福。

前年底開始,嘉南教會、七股、楊梅接二連三爆發電磁波集體受害事件,陳老師四處奔走調查、也多次帶著受害居民北上陳情。她拿出調查報告指證歷歷,換回的卻是一張張冷漠的臉龐。大家都伸手跟她要證據,最後連媒體都加入了質疑行列、朋友家人怪她太固執,獨留她無語問蒼天。

2007年7月及9月,陳老師帶著七股受害居民,一個精神殘障男子、一個鄉下婦女以及她的兩個兒子、一個孫女,三個小孩都疑似因電磁波而變成智障。她帶著他們從台南搭車北上,到了台北才清晨四點,一群人累倒在水源市場旁的麥當勞。因為被拒絕太多次,她沒把握陳情能打動誰,她幫大家出了車錢、飯錢,她說,「這樣我心裡才沒負擔。」

陳情結束了,跟過去一樣,再多的證據都無法撼動傲慢的官僚,是非黑白如潮水。回到台南,陳老師找了社會局,幫那位智障孫女申請免費念幼稚園。有一天我去台南看她,她欣喜若狂跟我說,「那個小孩會數一、二了耶。」

2007年7月,她突然宣布要到NCC前絕食靜坐,用最自苦的方式去成全她一個人的革命。她說自己敢作敢當,願意承擔所有人的質疑、嘲諷,「我就是要把這當一件事做完。」那天晚上十一點我寫完稿,無論如何想再回到現場看一看她,台北七月的夜晚格外寧靜,坐在人行道上的陳老師看起來是那麼無助、渺小。

記得秋瑾有一回跟革命伙伴對酒時,說過「一腔熱血勸珍重,灑去猶能化碧濤。」意思是,革命的血有一天流乾了沒關係,但總能為後世留下真理。陳老師也有秋瑾當仁不讓的豪氣,至於當仁不讓要承擔什麼後果?我想她們都無怨無悔。

朱淑娟(聯合報記者)

2008年8月在台北